□贺志宏

布尔嘎斯泰的乌鸦体型偏大，羽毛乌黑，喙坚硬带有鼻须，足趾粗壮，常常营巢于高树，栖于枯枝。这种乌鸦筑巢的本领是很差的，粗枝大叶，马马虎虎，常常让人拿来比喻人们梳理得不整齐的头发，“乱得像个老鸹窝”。

布尔嘎斯泰还有一种叫“秃鼻乌鸦”，我们通常叫它“黑老鸹”。黑老鸹喜欢群居，冬季常常聚集在父亲1973年手植的那三株高大粗壮的柳树上，不遗余力地大喊大叫，让人心烦。

心烦是小事，心痛才是大事。这天中午，章矿长为省几十公斤的TNT炸药，不知从哪里鼓捣回一车废弃弹药，引爆的瞬间，自己当即也没了气息。

前一年的那个冬天极其漫长，好像是——季节这四个轮班的有一个完全忘记了接班，而这一个交不出班去的就是冬天。冬天因为交不出班去就不停地埋怨，絮絮叨叨，造成了有始无终的大雪飘飘。

布尔嘎斯泰的石制拴马桩上飘扬着几个月前我才系上去的蓝色哈达，它们在白雪的映衬下分外耀眼。

一只黑老鸹落在我居住的土房背后那株粗壮的樟子松的树梢上，这里可以俯视周围山地上的任何蛛丝马迹，而且无死角。它在上面换了好几个树枝才站稳，枝上的雪被它弄得抖落下来，洒在它的头上，黑老鸹缩了缩小脑袋，好像一个耸起黑风衣领子的侦探，守在那个地方，向北望约900米就是章矿长气派的办公楼，向西望是连绵的群山，向东跨过河谷在红石崖下就是那条弯曲伸展的公路，向南是哈达玛尔河谷和山前冲积扇平原。

又有一只黑老鸹像是它们一伙的，也从后面的白杨树上飞过来了，它俩交换了一下意见，后来的黑老鸹点了点头，便扑棱棱地飞走了。

有人说，乌鸦常常在人类无法预知的情形下预言并见证一个人的整个死亡过程，并且以口无遮拦的方式提前发出各种不祥的讯息。也有人说，乌鸦的两只眼睛，一只用来看光明，另一只用来看黑暗。

此刻，章矿长哈着粗气，头顶的棉帽上罩着一层白霜，一双黑色的靴子在洁白的雪地上肆意地挪动着，他颐指气使地指挥着几辆挖掘机肆无忌惮地在毁林……事情才过去三个多月，章矿长人就没了。

是乌鸦的魔咒让章矿长归西的，人们都说。这么说来，这乌鸦可是个丧门星啊！但不知为什么还会有人捧戴乌鸦，并且尊为“神鸟”，说它是聪明善良的鸟儿，它无数次出现在《伊索寓言》和《格林童话》里，比如“乌鸦喝水”“乌鸦反哺”。还有辛弃疾诗词里的“神鸦社鼓”；《小尔雅》里的“纯黑而反哺者，谓之慈鸟”；成公绥的《乌赋》：“有孝乌集余之庐”；《增广贤文》的“羊有跪乳之恩，鸦有反哺之义”。有史以来人们似乎多在给乌鸦身上涂抹一层人文光辉，大概是想努力让世上少一些阴暗，少一些悲观吧。

其实，乌鸦就是一种留鸟，与麻雀和喜鹊一样常年生活在有树的地方，布尔嘎斯泰树多，种类凡三十余种，这自然让乌鸦和其他鸟类望之麇集。随着生态环境的改观，鸟类、昆虫、小动物也都纷纷在这里落脚，特别是绝迹了十几年的老鼠也回来安家了。

乌鸦在捕食昆虫和其他食物之外，还嗜食发烂恶臭的腐肉。在这片三十余亩的林地上方就是章矿长他们的矿，这里炮声隆隆，时常有老鼠和山鸡野兔什么的在猝不及防下，被突如其来的爆炸声震死。这些腐尸味一旦出现，很快就会被乌鸦灵敏的嗅觉侦知，它们会用尖锐的利爪扒开碎石土层，将腐尸啄食干净。

乌鸦一身黑羽，自然少不了以神秘阴冷的形象进入人们的内心世界。我承认，当初我在父亲年轻时手植的那三株巨无霸大柳树上设置的鸟巢（托友人定制的木头箱）可能更多倾向于给喜鹊和燕子的，也有宽宥麻雀和野鸽的成分，但乌鸦还是很坦然地选择了守护而非缺席或远离。乌鸦不仅要当好清理腐尸烂肉的“义务清洁工”，而且还要在乡间牧场上，以“保健员”的身份消除牛马羊身上的虱虫蚊蝇。20世纪60年代末，我们全家在父亲的带领下，在宝格剔牧场放羊时，我就曾问过父亲：“为什么乌鸦总在羊背上鵮来鵮去，好像在找东西？”父亲说：“乌鸦在找蜱虫吃。这种虫子钻进羊毛，直至将三棱形的尖脑袋深深地嵌入羊儿的肉体，疼痛难忍。乌鸦眼尖，它可以用尖锐的喙啄食蜱虫，为羊儿消除虫害”。乌鸦的神性在我幼年时就领教了。

在我国东北地区，乌鸦与太多优美的民间传说发生着关联。《满洲实录》中记载：有三个仙女下凡至长白山天池沐浴，一只乌鸦将口衔的一粒朱果置于湖边，结果一位仙女不慎吞食之后怀孕而无法飞天，后来就生下了满族的先人爱新觉罗·布库里雍顺。再后来布库里雍顺的儿孙们过于暴虐而导致部属叛变，进而纷纷招致杀身之祸。最后，只剩下一个叫樊察的男孩，被乌鸦及时栖身伪装成枯木的样子才保住了性命。而我们所知道的是清代皇帝为了铭记祖先创业艰辛而以乌鸦作为图腾之物。每年的二月和八月间，都要在沈阳故宫和北京皇宫的空地上撒谷饲鸦，并设专人守护“圣鸦”。久而久之，紫禁城里傲然翻飞，凌空起舞的乌鸦就成了一大奇观：“每晨出城求食，薄暮始返，结阵如云，不下千万”（《清稗类钞》）。这可能是有史以来，乌鸦所享受到的宠爱有加的最美好时代了。

（编辑：吴存德；校对：王荻；一审：武巧英；二审：贾星慧、王国秀；三审：王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