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良知与敬畏

傅民

释家让人们去除“色、受、行、想、识”之“五蕴”,保持清净纯真。去除了“五蕴”,人就容易“无挂碍”,“无挂碍”则“无恐惧”。也就是“心无所住”,然后“生其心”,这个“心”就是大自在之“心”。老子讲“吾所以有大患,以吾有身也,若吾无身,吾有何患”。过分顾及自身欲念,你自然会生出患得患失的无尽忧思;及至能做到“无我”“忘我”,你还有什么可担忧的呢?!

人们常讲:无欲则刚。“五蕴”属“欲”,这东西若是多了,何以成“刚”。《论语》里,有段孔子与他人的对话,孔子说:“吾未见刚者”,我没有看见过真正刚强的人。或对曰:“申枨”,申枨应该算刚强的人吧?子曰:“枨也欲,焉得刚”?《道德经》讲: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五味令人口爽,驰骋畋猎,令人心发狂,难得之货,令人行妨。“五色”“五音”“五味”以及“难得之货”统统会令人欲念腾升,甚至行为不轨。所以圣人要“去彼取此”,“为腹不为目”,就是只过好满足基本需求的简单生活就好,所谓“知足不辱,知止不殆”。在物欲泛滥、欲求之心难遏的当下,这学说是有积极意义的。比如,汤因比在其巨著《人类与大地母亲》一书中,对老子学说就颇为推崇。中华书局曾出版过一套《中华思想经典》丛书,其中有一册南朝人、名为“僧祐”编撰的《弘明集》,何以“弘明”?他在该书序言解释道:夫道以人弘,教以文明,弘道明教,故谓之《弘明集》。该书对“儒释道”三家相贯释疑,并指出三家相比之处甚多,千年之人尚有如此深入思考,令人慨叹。

《论语》记述,子曰“君子无所争,必也射乎!揖让而升,下而饮,其争也君子”。这是讲,君子之间没有什么争锋的,如果一定说有,那应该就是射箭比赛吧,先要相互揖让升堂比赛,赛后下来饮酒,这种争锋就是君子之争吧。现在还有这样的君子之风吗?奥运赛场上一定有,但其他场合呢?这实在是一个缺乏倾听精神的社会,人人争着表达,谁也说服不了谁,嚣嚣哓哓之声不绝于耳,这样的现象很多吧。孔子说:中人以上,可以语上也;中人以下,不可以语上也。讲得好,但施行难,因为谁能管住自己那张急于表达的嘴和那颗浮躁争强的心呢。

当下有人爱讲“春秋五霸”“战国七雄”,又是“雄”、又是“霸”的,多拉风、多过瘾、多豪横、多光鲜、多有成就感。至于那些饱受战乱、兵燹之苦的百姓,谁还顾得上考虑。杜甫的“自经丧乱少睡眠,长夜沾湿何由彻”,一定会被那些战争粉们认为是无病呻吟。《荀子》“仲尼篇”说“仲尼之门人,五尺之竖子言羞称乎五伯”。孔子的门徒中,就算是只有五尺高的小童,都会将谈论五霸当作羞耻。孟子耻于谈“霸道”,老子说:强梁者不得其死。为什么呢?因为“人主不务得道而广有其势,是其所以危也”。现在有些人的名利逐取几近丧心病狂,什么“富与贵,是人之所欲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处也;贫与贱,是人之所恶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去也”,什么“慢下脚步,等一等你的灵魂”等等日渐式微。哪儿还能顾及“从前慢”呢,哪儿还有“优雅”呢?搞钱逐利谋名、流量最大化成了这些人的头等大事!

土地、能源、资源成了一些觊觎分一杯羮人的心心之念,伸手作乱处弄了个自毁前程,注定为人耻笑!牟宗三先生在其《道德的理想主义》一书中说:“道德的心,浅显言之,就是一种‘道德感’。经典地言之,就是一种生动活泼怵惕恻隐的仁心。生动活泼,是言其生命之不滞,随时随处感通而沛然莫之能御……在不滞之心之感通中,常是好善恶恶,为善去恶,有所不忍,迁善改过”。孟子说“人皆有不忍人之心”(不忍心看见别人蒙灾受难)。又接着说“今人乍见孺子将入于井,皆有怵惕恻隐之心也;非所以内交于孺子之父母也,非所以要誉于乡党朋友也,非恶其声而然也。由是观之,无恻隐之心,非人也;无羞恶之心,非人也;无辞让之心,非人也;无是非之心,非人也”。看见小孩子快要掉进井里,正常人都会顿生怵惕恻隐之心,这种心理不会是因为“内交”于孩子父母,也不会是因为要邀誉于乡里朋友,更不会是因为讨厌小孩子的哭叫声。所以没有恻隐之心、羞恶之心、辞让之心、是非之心的人,“非人”也。这就是非“阴谋”之想的“无虑之知”的心学良知,将这样的良知扩充至最大,就是世界光明的“致良知”。千万不要认为它简单,当今之世,没有恻隐、羞恶、辞让、是非之心的人少吗?缺乏基本良知判断的人少吗?!

《孟子》“尽心章”讲了一段非常重要的话,“舜之居深山之中,与木石居,与鹿豕游,其所以异于深山之野人者几希。及其闻一善言,见一善行,若决江河,沛然莫之能御也。”我想,任何一个良知尚存的人都有过,“闻一善言,见一善行,若决江河,沛然莫之能御”的感受吧!牟宗三先生将此称为“此是言‘觉悟’的一段最恳切的话”。若能将此“沛然莫之能御”的自我“觉悟”持守至生活的大多时、大多处,世界或许就会明亮、和谐、简单很多。

陆象山说“万物森然于方寸之中,满心而发,充塞宇宙,无非此理。孟子就四端上指示人,岂是人心只有这四端而已?又乍见孺子入井皆有怵惕恻隐之心一端指示人,又得此心昭然”。万物皆备我心(森然于方寸之中),“四端之心”满溢,充塞宇宙,世事洞明如现。

罗素讲:对爱情的渴望,对知识的追求,对人类苦难不可遏制的同情心,这三种纯洁又无比强烈的激情支配着我的一生。“麻木”是最大的“不仁”,面对孺子入井、弱小受辱、强权霸蛮、文明蒙耻,我们还会有“不可遏制的同情心”吗?康德说,“除善良意志外,世界上甚或世界外有资格叫做善的东西是不可想象的”,“事实上,我们发现优雅的理性越是处心积虑地致力于享受生活和幸福,人也就越不能得到真正的满足”,“我们的生存有一种不同的、更高尚得多的目的,理性是为了它而不是为了幸福的,因而必须把这种目的看作最高条件,人的个人目的必须为此尽量搁置”。这当然是在讲人之为人应具备的善良意志和道德理性,何其深刻!在其《实践理性批判》一书结语中有这样一段广为人知、可作为康德哲学重要注脚,并刻于其墓室中的话:有两种伟大的事物,我们越是经常、越是执著地思考它们,我们心中就越是充满永远新鲜、有增无已的赞叹和敬畏——我们头上的灿烂星空,我们心中的道德法则!

《荀子》中有段记述鲁哀公询于孔子的话,鲁哀公问于孔子曰:“寡人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寡人未尝知哀也,未尝知忧也,未尝知劳也,未尝知惧也,未尝知危也。”看看,这世上还真有不知何为“哀、忧、劳、惧、危”之人,够幸福的了!

孔子说:“您走进宗庙的大门向右,从东边的台阶登堂,抬头看见椽子屋梁,低头看见灵位,那些器物还在,但那祖先已经没了,您从这些方面来想想悲哀,那么悲哀之情哪会不到来呢?您黎明就起来梳头戴帽,天亮时就上朝听政,如果一件事情处理不当,就会成为祸乱的发端,您从这些方面来想想忧愁,那么忧愁之情哪会不到来呢?你天亮时上朝处理政事,太阳偏西时退朝,而各国逃亡而来的诸侯的子孙一定有等在您那朝堂的远处来侍奉您的,您从这些方面来想想劳苦,那么劳苦的感觉哪会不到来呢?您走出鲁国国都的四方城门去望望鲁国的四郊,那些亡国的废墟中一定有几处茅屋,您从这些方面来想想恐惧,那么恐惧之情哪会不到来呢?而且我听说过这样的话:‘君者,舟也;庶人者,水也。水则载舟,水则覆舟。’您从这个方面来想想危险,那么危险感哪会不到来呢?”

孔子是在警醒鲁哀公,又何尝不是在唤醒我们的敬畏!

(该文是《忏悔与反省》一书所作序言)

(编辑:吴存德;一审:张飞;二审:贾星慧、王国秀;三审:王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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