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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忘的端午节味道

不看日历,没有时间概念的日子里,节日便是季节的更迭。清明是春天,端午是夏天,中秋是深秋,年节是寒冬。所以,没有人注意到夏天是什么时候到来的。我感觉,夏天是在某个清晨争先恐后、连成一片的嘹亮鸡鸣里露出端倪的;应该是父亲迎着软软的风从公社取回白布邮包时突然乍现的。

公社在我家的东南方向,父亲骑着自行车出发时,我看见他的衣襟是从东南方向拂起的。我跟着跑了一小段,阳光直直地照在脸上,很是干爽。

大伯上一封信里说要给祖母邮寄糯米过端午节吃,并且给我邮寄裙子。父亲读信的时候我盯着薄薄的一张纸使劲问:“爸爸,裙子是啥样的?”父亲说,大伯并没有写。我心里直怪大伯懒,就不能多写几个字。

正午时分,春灶上的蒸汽和柴烟夹杂着馒头的香味,在干燥的空气里袅袅而散,焦红的太阳变成了一个小小的金箔片,高高挑起在屋顶上,顽童们正以谁敢抬头盯着太阳看为英雄,父亲回来了,自行车后座架上夹着白布邮包。

祖母拿起剪刀凑到窗台前一点点拆去布包上的线,生怕拆漏了布袋洒了糯米。窗台前,阳光铺出一条狭长的白练。祖母缓慢地拆邮包,我在旁边一个劲儿聒噪:“奶,你轻点剪,别把我的裙子剪坏。”我不关心糯米,我只要我的裙子。

一层层剥开白布、黄牛皮纸包装,我的裙子惊艳亮相,时髦的的确良质地,粉黄的底色上散布着朵朵带着绿叶的小红花,娃娃领,精致的蕾丝花边,那么细窄的蕾丝花边,上面居然也绣着黄豆大小的小红花。我抓起裙子在身上比画,祖母说端午节就能穿裙子了。

阳光从窗前移到了房顶后,土坯大炕的水泥炕沿从冰冷变成细腻的凉爽,躺在大炕上睡午觉的时候,后背会蒸出湿漉漉的汗来。祖母从凉房的角落里取出枳机草编织的门帘,清扫尘土、湿抹布擦洗后挂起来,风从门帘的缝隙挤进来,一绺一绺的暖热,祖父不再穿袜子,干瘦的双脚趿着薄软的黑布鞋去给驴割回一箩筐的嫩草。午后的黄土院在炽热的阳光里变得亮亮的,褪掉了绒毛的驴子变得油光水滑。端午节便近了。当然,盼望的过程中仍有不期而至的冷风,突然从遥远的西北方向吹过来,将阡陌上的喇叭花摧残至七零八落。

终于,某一日黄昏,祖母将糯米、黄米都泡进凉水盆,端午节正式拉开帷幕。故乡的端午节没有粽子,只有凉糕,糯米只有我家才有一些,其余人家用黄米做凉糕。无论是糯米还是黄米,均要经过几天的发酵,一种带有浓重酸味的黏稠的浆水加入泡米的清水中来发酵。祖母的谈资围绕着端午,浆水怎样制作,黄米酸了没有,雄黄粉备好了没有,门窗上的端午花该找谁来剪。

母亲是剪窗花的好手,她有一把尖利的小剪刀,平日锁在柜子里,只有端午和年节才拿出来大显身手。母亲将红纸折叠几层,借我的铅笔在泛白的背面勾勒出公鸡的草图。母亲用终年劳作的、粗糙的双手剪出鲜活灵动的大公鸡和生肖、白菜、梅花等她能见到或想象到的东西。端午节的公鸡,嘴里一定要叼着一只虫子,寓意去除五毒。

年节时窗上的白麻纸与窗花均已褪色或残破,端午节是一年的中间时段,正好重新糊贴修补。夏天的黄昏和清晨,都有金黄透明的阳光,雪白的麻纸配着艳红的窗花将木格窗装扮一新,灰白的艾草散发着带着苦味的香挂在门头上。雄黄粉是金贵的,黄澄澄的粉末包在白纸包里,祖母小心翼翼地打开均匀地洒在屋里容易藏匿鼠虫的隐秘角落,祖母说,她的老家有蝎子,雄黄粉驱蛇蝎,白蛇就是喝了雄黄酒现了原型,坏了一桩好姻缘。

端午节的早餐是凉糕,前一晚已经做好的,晾在高粱秆缝制的圆匾上,祖母用黑铁锅铲将其切成小块,盛到碗里撒白糖吃,软糯,清凉,香甜也成为端午节最难忘的味道。我起床享用美味的同时,院子里少了一只公鸡的影子,它即将变成节日的午餐。我看着漆皮剥落的木头门上,母亲剪出的雄赳赳的大公鸡,以及几日前祖母就缝制好挂在我们纽扣上的红布公鸡想,公鸡真是我们的大功臣,一面是吉祥物祛除邪恶毒物,一面又是餐桌上的美味。

我的红布公鸡,小巧玲珑,红布的身子、紫色的鸡冠、黑色的尾巴,配着五彩丝线绕成的小麻刷,挂在我衬衣的第二颗纽扣上。可是,端午节,我是要穿裙子的,我的镶着蕾丝花边的新裙子,包裹着我因贪吃而鼓得圆滚滚的小肚子,在白亮的、火热的阳光里开成一朵小伙伴们艳羡的花。

前院比我母亲岁数还要大的堂嫂,又将院子里绽开的第一朵蜀葵摘下插到玻璃瓶里放到了窗前,是端午节不一样的仪式感。

堂嫂是全村唯一在门前菜园子里种花的人。她家住在村子最南端,门前没有人家,随意用向日葵秸秆围起一片土地就是一个阔达的园子。端午节前后,瘦高的蜀葵从褐色的围栏外探出头,将串串硕大的红花结在与其毫不相干的向日葵杆上,成为我童年时代唯一见过的鲜花。

羡慕到不能自已,祖母会去堂嫂家讨要一朵,我拿了一口气跑回家,学堂嫂将它放到凉水里。因没有枝干,我把它平展展地放到一碗凉水里,可是,没有根系的花朵,很快会失去活力萎靡不振,然后失掉原有的鲜活颜色。

端午节后,在水中慢慢死去的蜀葵变成一片薄薄的紫褐色的纸,湿答答地铺展在水面上,失去了所有吸引我的魅力。祖母将它捞起扔到院墙外的灰堆上并给我上了一课:“以后再不要了,花长着、开着才是花,摘下来就死了……”我记住了。

爱花的堂嫂没有活到老年,不知得了什么病,突然就去世了。我是在第一次去城市串亲戚归来的途中听说这个消息的。记得是个初春的黄昏,祖母带着我住在县城的车马店等次日回村的班车,同住的表哥和祖母讲这个事,车马店的灯亮起来,我觉得它像极了一朵夏天的蜀葵。

蜀葵是蓄根的草本植物,堂嫂去世后,它们依旧年年如约盛开。但我的端午节少了一朵躺在清水碗里的花,祖母也不再缝制红布公鸡,我们长大了。

城里的端午节多了粽子,寡淡的白糯米包在竹叶里,煮不好会夹生。祖母过世后,母亲依旧做浆水发酵的凉糕,金黄的黄米、碎玉般的糯米,黄黄白白交织辉映,盛在蓝青花的瓷盘里,软糯,清凉,香甜,永远是我的端午节的味道。(张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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