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村庄里,我看见一头牛的时候,那头牛正在田里犁地。牛目不斜视,对落在它背上的一只调皮的鸟不屑一顾,一幅老成持重的样子。那只鸟啄了一条爬在牛耳朵上的虫子后,衔着飞走了。天空湛蓝如洗,没有一朵浮云。这样的场景是在20世纪六七十年代,就像一幅黑白画面的翻版。只是年代久远了,牛的记忆被蒙上似有似无的灰尘;山上的草木繁盛,一声牛哞唤醒了沉睡的村庄。炊烟升起的时候,骑在牛背上的牧童短笛横吹。远山,一片苍茫。古朴、典雅的村庄,从一头牛开始。这是一头从《诗经》里走出来的牛。
从远古时候起,牛就是十分驯良的动物。牛除了被农人圈在牛圈里,再就是牧放在山坡上吃草。有了牛的山坡就有了古意犹存的韵脚,山峦一样起伏。对一头牛而言,山村的历史是被牛耳朵拉长的。牛多数时间是在田地里耕地。一头牛,或者两头牛被农人套上夹牯,肩胛骨拉上套绳,牛鼻子上套上笼嘴(用皮制的带有条纹的笼状物遮住牛的嘴脸)牛只露出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在牛的眼里,牛只能看见它蹄下的田土,还有目之所及的田头。牛想不到比卖力耕田更远的地方去,也许根本就没有去想这些与它的本命并不沾边的事体。牛的这种装扮其实也不是为了遮牛的丑,牛的长相并不丑。牛就是牛,在甲骨文里就有牛的象形文字,与四不像的麒麟不可同日而语。有时候,人要比牛丑得多,只是会遮丑罢了。给牛套上笼嘴是扶犁的农桑为了防止牛走神,在下力耕田时脑子里不去想牛犁之外的事情。在牛看来,这或许是一种多余的想法:自从牛取代了人拉犁,牛就一心一意地拉犁,并且心无旁骛;戴不戴上笼嘴,牛也知道啥时候该吃草,啥时候该犁田。牛只有一个念头:拉犁到田头再返回来,周而复始。为了使牛下蛮力耕田,不会把余下的地白白浪费掉,给牛套上笼嘴也许也不为过吧?这也是人与牛之间的一种默契。牛在犁田的时候,不紧不慢,与农夫的步调保持一致,雷打不动。从表面上看,牛不像军马那样经历过战争的硝烟。但在牛的眼里,瞧着牛犁把一层层瘦土深翻起来,再用蹄脚踩碎,不谙于参加一场又一场战斗。牛的心里憋着一股劲哩。它在拼力寻找一个出口,只是不知道这个无形的出口在哪里?尘土的细粒飞起又落下,像烟雾,烟尘里有炊烟的味道,有草木的芳香,这些牛都能感受得到。
一声凄厉的牛哞,撕碎了村庄的夜空。在牛圈里,一条不能耕田的老牛预感到了什么?牛的右眼皮跳动不止。是不祥之兆吗?从牛舍到家的距离,牛走了一辈子。在牛的心里,牛舍才是它应该拥有的家。但被打落到牛舍,是它末路的结束和开始。牛被冠以“畜生”的名号,就成了圈养的家畜了。在刀耕火种的日子里,在它耕田的每一个早晨或傍晚,牛似乎从来都不知道疲惫。牛从生到死,都没有半句怨言。直到有一天,一头老牛被村里人闲放到南山一处悬崖上。那可是“农夫腹内如汤煮”的年月,面露菜色的村人迷茫地张望着淡远的天空,就连一滴雨都成了奢侈品。田里的荒草堪与秧苗比肩。火毒的太阳炙烤着大地。到了秋天,秋雨愁煞人。那条连草也啃不动的老牛最终滚落下了山崖。这条瘦骨嶙峋的老牛被抬回了村里。在打麦场中央的一口大锅里,一锅清水“咕嘟嘟”上下翻滚。一股热气升腾在麦场的上空。老牛被屠家大卸八块,牛肉一块一块扔进沸腾的铁锅里,一起沸腾的还有恓惶的人心。当牛肉的香味飘散到村人的每一个鼻孔和汗毛孔的时候,一切的忧愁和恩怨似乎都不存在了。人们像迎接一场盛大的节日一样,等待着大快朵颐的时辰。在田头,“突突突”冒着白烟在田里奔跑,这些只喝油不吃草的“铁牛”不知在何时取代了一条条耕田的肉牛。牛就只能卧在牛圈里,卧在牛圈里的牛再也睡不踏实觉了。或者被卖掉,或者被宰杀,它们已经闻到了麦场上血腥的气息了。这种苦涩老咸的味道只有牛知道。那些离开村庄的牛都被装进牛贩子们的卡车上。透过车上的铁栅栏,牛们回望着劳作了一辈子的麦田,一幅魂不守舍的样子;两条结伴的家狗送了它们一程又一程,生离死别的那种。在城市的街头,牛被一头头卸了下来;只一袋烟的功夫,它们就会变成热气腾腾的牛肉。牛最后“哞”了一声,最后看了一眼挤在车斗里的几根干草,用鼻子闻了闻。然后,别过头望了望远天的那朵故乡的云,它们已经记不住来时的路,但它们还记得它们的家就在土地深处。牛头在迎向刀锋的一瞬间,牛的眼睛里含着一颗黄豆大的泪珠。
村庄里的牛语本身就是一种天籁,只不过是被人为地忽略了。那最后的一声牛哞,是对消失的村庄的召唤吗?渐行渐远的村庄,已经变成遥远的他乡。遥不可知的是,我迷失在城市里的灵魂。人的灵魂一旦没有了依附,世间的一切都是虚无。满树的梨花在春日的阳光下拔节,有知了在夏日的树杈间鸣唱;当土地的腹部隆起来,九月的果实香飘满地。这个时候,最粘稠的是农家屋顶上的炊烟。这些,牛都看见了,牛的眼里盈满了幸福的泪水。在村庄里,一堵土墙还站在风沙雨雪的夹缝里,牛耳朵拉长的村庄的历史,走进了画家的画布里,或者城市的橱窗里。(张承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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